作者:潘 飛
閱讀宋朝,已成當下的一種時尚;但讀宋,自然離不開讀唐。熱映的《長安三萬里》片末,李白一句“兩岸猿聲啼不住,輕舟已過萬重山”,招惹得不少已讀懂人生的中年人潸然淚下——歷經(jīng)滄桑、閱盡人事之人自然能對鮮衣怒馬、長風破浪一笑而過。
《宋神宗與王安石:變法時代》吳鉤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
《宋風成韻:宋代社會的文藝生活》黃博著 浙江大學出版社出版
《千面宋人:傳世書信里的士大夫》仇春霞 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
《“畫境”與“詞心”:宋代詞畫藝術(shù)之美》王萬發(fā) 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
《蘇東坡和他的世界》王水照 著 中華書局出版
如果說,唐朝是怪石嶙峋、層巒疊嶂,而緊隨其后的宋朝則是那“萬重山”后的一馬平川、舒緩闊達。從唐向宋的過渡,恰如李白筆下浩浩湯湯的長江水的流變:從白帝城所在的瞿塘峽往下,江水受到雄奇峽谷的夾逼,分外激越混沄;而進入湖北宜昌、荊沙段后,即相對緩和起來,遂呈大開大合之勢。
宋式之美,更在于那種歷經(jīng)人生“萬重山”之后,哪怕被撞得遍體鱗傷,還依然能熱愛生活、靜水流深般的處變不驚,其美格外入心。讀宋,是對中華傳統(tǒng)之美的回望和沿襲,更是對一顆顆風塵仆仆的疲憊之心的安撫和寬慰。
何以為宋:高度發(fā)達的文化背景
《文心雕龍·通變》有言道:“文變?nèi)竞跏狼?rdquo;——一個時代的風貌和精氣神皆會通過各種文化載體得以表述,使得音樂、詩歌、書畫等,在歷朝歷代呈現(xiàn)出不同的氣韻。所謂“物壯則老”,尾隨才氣發(fā)揚的年少唐朝,宋代人仿佛進入思慮深沉的中年,閱盡人世滄桑,便少了些許的張狂昂揚,轉(zhuǎn)而以精密的形式、闊達的內(nèi)容、理性的思辨形成了一種辨識度極高的知性、反省、凝練、沉潛之風。
吳鉤通過《宋神宗與王安石:變法時代》一書,發(fā)現(xiàn)了宋代在中國史乃至世界史上的特殊意義:一個近代化的國家已經(jīng)呼之欲出。宋人王安石的“天變不足畏,人言不足恤,祖宗之法不足守”代表的是中國的創(chuàng)新和進取精神。正是在宋朝強大的國力支撐下,如人所說,宋式美學,足以領先世界千年。
黃博認為,文人士大夫也是宋代的主宰,“為與士大夫治天下”,文士在宋代,無所不在,似乎也無所不能;并且,宋代士人的喜怒哀樂,充滿了一種力量感,而他們都是分身有術(shù)的角色扮演大師(《宋風成韻:宋代社會的文藝生活》)。持這種觀點的,還有《千面宋人:傳世書信里的士大夫》。作者仇春霞于史書之外,透過范仲淹、歐陽修、司馬光、蘇軾等60余位名士之間的私人信件往來,勾勒出了一幅宋代千人千面的風雅群像。所謂“見字如面”,從其收錄的宋代文壇巨擘留給我們的書信禮儀范本中,可以“破譯”其波瀾起伏的內(nèi)心世界,以及蘊藏在每個文人身上獨特的個性。如其“自序”所言:“要窺探一個人的秘密,私信無疑是個好東西;要了解人性的復雜、社會的利害,私信更是個好東西。翻開這本書,看到的是‘千面宋人’,照見的是千瘡百孔的自己。”掩卷沉思,不由得和千年前的蘇東坡們來了一場神思的交合。
我想,正是這樣充滿創(chuàng)新精神和人文氣質(zhì)的朝代,才足以生長出蓬勃又含蓄的宋式之美。
作詞抑或作畫,皆是寫“心”
正如《“畫境”與“詞心”:宋代詞畫藝術(shù)之美》的作者王萬發(fā)所說,古人對于山川萬物的理解與自身生命情懷的表達,今日我們也可從這詞與畫中體會當時創(chuàng)作者的心境。站在詞畫對等的立場,觀畫賞詞亦如同穿越千年的對話,特別是著力于“畫境”與“詞心”的相互對照,才能讀懂宋人。
唐詩是盛世“奇觀”,以韻勝,所以適合廟堂齊誦;而宋詞是俗世“風物”,以意勝,適合單人獨吟。從題材來說,宋詞較多地向日常生活傾斜,瑣事細物,皆可以入詞;從情致來說,梅堯臣的謹蓄、王安石的精致、蘇軾的暢達、黃庭堅的瘦硬……皆是雅韻老成的平淡。追求“透徹玲瓏”的宋詞雖不如唐詩風神興象,但多了幾許人生的領悟、哲理的體認、立意的深雋、思想的深邃,從而讓讀者能獲得心靈的叩擊、智慧的啟迪、精神的騰越。
宋詞多有“寄至味于淡泊”“發(fā)纖秾于簡古”的平淡之美,詞人作為主體,帶著“泛神”的眼光,對于宇宙、人生的咀嚼透過種種審美意象呈現(xiàn)出來,正是這種深廣的人生體驗、透辟的認知,看似直白的詩語才有了不朽的生命力,不管是詞人,還是讀詞人,都可以從中自悟。因此,宋詞中蘊含的“理趣”,融合思辨和興味,于空靈、清美中蘊含生機,讀來自然有味,有所得。
所謂書畫同源,宋代更是詩畫交融的時代。無論是枯瘦之筆皴擦,還是淋漓水墨暈染,都有種閑靜趣遠的氣韻,含蓄間表現(xiàn)出一種濃濃的詩的意境,如粗茶淡飯中卻暗含了另一種“高韻深致,堅質(zhì)浩氣”。要知道,畫貴靜氣,觀宋畫,自然也得少一些浮躁,凝神絕慮,少一些大喜大悲,才能體會其中的肅穆。正如高居翰在《圖說中國繪畫史》一書中發(fā)出的贊嘆那樣:“一種古典的自制力掌握了整個表現(xiàn),不容流于濫情。藝術(shù)家好像生平第一次接觸到了自然,以驚嘆而敬畏的心情來回應自然。”無論是描寫山水風物,還是人的心靈性情,理性的思辨總與意境熔鑄起來,在詩詞創(chuàng)作中,起心動念,結(jié)合日常生活中隨時接觸到的富于情趣的自然小景、生活片段和具體事物的敘寫,讓情景與義理渾然一體,言在此而意在彼,別有一番情趣。宋代文人的生命范式冷靜、理性和腳踏實地,追求理智、平和、穩(wěn)健和淡泊的人生態(tài)度,以清凈無妄之心來將世間萬物化入靈動情韻中,詩境和畫境的清凈恬淡透射出人的性明程度,這就造成了宋詞和宋畫淡而不寡的風味,我們后人在品嘗時,也能體會到一份天人合一、靈肉互融的喜悅。
人生如逆旅,你我皆行人
讀宋,蘇東坡,自然為“必讀物”。2023年熱播的紀錄片《定風波》里,某作家對蘇東坡的點評一語中的:“他身上有非常真實的人的一面,所以我們才會有親近感。你會發(fā)現(xiàn),在他身上,有善良,有軟弱,有理想主義,也會遇到迷茫,偶爾也會傷春悲秋,但是更多的是相信明天會更好,所以你會覺得他跟我們很親近。我們身上的那種孤獨、豪邁、灑脫、迷茫、糾結(jié),這些都會在他身上出現(xiàn),‘人生如逆旅,我亦是行人’里面和你同行的那個人。”
宋人何其有幸,他們緊接著文明巔峰的唐朝。但正是見過大世面,所以,才有一份“定風波”的智慧和胸襟。不論文學成就,單論直面被貶后的人生不堪、消解心中郁悶,蘇東坡就要比李白游刃有余得多。
《蘇東坡和他的世界》一書逃出文學、政治的圈囿,把對于蘇東坡的觀照抬升到了人生境界的高度,展現(xiàn)了這位“千古第一文人”豐厚曠達的人生魅力。全書從文學到藝術(shù),使人在暢游“蘇海”的同時,獲得一種沉浸式的體驗與啟發(fā)。對于“一蓑煙雨任平生”一句,王水照先生原來采取一般注家之說,解釋為“披著蓑衣在風雨中行走,乃平生經(jīng)慣,任其自然”,但仔細思忖,又自覺此說無法詮釋東坡先生頂風冒雨、吟嘯自若的詩人形象,更無法深刻地表達其面對困境恬適裕如的高曠情懷。的確,蘇東坡的文化人格,是一個謎,眾人對其皆有不同的理解。難怪余光中先生也曾笑言,他不會挑選沒有責任感的李白和過于苦情的杜甫作為游伴,只有蘇東坡,擁有為現(xiàn)代人十分推崇的“有趣的靈魂”,才可以做好朋友。
“人到中年萬事休”,對大多數(shù)人來說,如李白所言的那種“得意須盡歡”近似癲狂的狀態(tài),是永遠無法實現(xiàn)的綺夢;相反,大多數(shù)人的一生,不得不甘于平凡甚至平庸,要在雞毛蒜皮里摸爬滾打,忍受生活的暴擊和摩擦,吞下委屈,咽下痛苦,因此,從以蘇東坡為代表的宋代人那里,我們要學習的,是抬頭時見明月,失意時有歸鄉(xiāng)。
總而言之,宋是韻味,但凡與“韻”沾邊的物事,均可堪回味、品咂和想念,如桂花尾調(diào)、燃香余燼,將斷未斷,若有似無,意境深遠,情絲悠長,總是教人意難平。
宗白華先生把世上的美分為“錯彩鏤金”和“初發(fā)芙蓉”,宋式之美,顯然屬于后者。長安已去,遠隔三萬里。宋式之美,似在眼前。如果說唐式之美,可以用來勵志,那么宋式之美,便可以用來療傷。摒除濃麗膏腴,宋的清矍嶙峋太適合當代人在浮躁、戾氣十足的糟亂之余,修養(yǎng)心性,悟覺禪意。
宋式之美雖無濃烈激越的少年感,但它又不等同于沉沉中年暮氣,仿若慈母為歸鄉(xiāng)游子炒的家常菜、賢妻為夜歸的打工人遞上的熱茶,貌似平淡,實際熨帖人心;全因它太過于擅長把生活的瑣碎斷片粘成藝術(shù)品,從而可以濡潤一顆顆飽經(jīng)滄桑的心,讓靈魂在世事擾攘中獲得片刻的停歇與浸潤。(潘飛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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