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鑾碑,亦曰“契丹出境碑”,位于河南省濮陽縣城內(nèi)御井街西側(cè)。此碑為青石,高2.6米,寬1.3米,碑文為宋真宗所賦《契丹出境》詩,相傳為寇準書寫,字大如掌,蒼勁挺拔,秀麗流暢。其南有一古井,水清澈甘甜,相傳為真宗駐蹕時所鑿,故稱“御井”。此跡是宋遼大戰(zhàn)與“澶淵之盟”的唯一見證。視覺中國供圖
導讀
公元1004年,北宋景德元年,澶淵——這個時空點正是中國歷史的一個拐點。宋遼之間的澶淵之戰(zhàn),站在今天的立場上看,不過是兩個兄弟民族政權(quán)之間的糾紛,但如果重返歷史現(xiàn)場,那卻是一個決定中華民族命運的轉(zhuǎn)折關(guān)頭:這場戰(zhàn)爭以宏大背景開始——宋遼兩國最高統(tǒng)治者掛帥出征,以戲劇性效果接觸——遼軍統(tǒng)帥蕭撻凜偶然被北宋床子弩射死,然后旋即以“澶淵之盟”握手言和,不僅避免了大規(guī)模死傷性戰(zhàn)爭的歷史悲劇,更為中華民族贏來了長達一個多世紀的寶貴和平。
宋遼兩國最高統(tǒng)治者在澶淵的軍政決策,不僅是一場折射民族生存之“法”的爭戰(zhàn),也是一份折射歷史發(fā)展之“道”的盟約?;筛隇橛癫?,這是中華民族史上鮮見的政治智慧與政治妥協(xié)——正是在這一歷史拐點上,大宋王朝完成了它神秘而神奇的命運簽注,中華民族也學會了什么是亢龍有悔、什么是飛龍在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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景德元年:災難與戰(zhàn)爭
公元1004年,干支紀元為甲辰,在大宋王朝,這一年是景德元年,屬龍。
這是大宋王朝319年時光中的第44個年頭,也是其第三位皇帝宋真宗登基的第6個年頭。沙漏里滴下的日子,如常地向前行進,斗轉(zhuǎn)星移,波瀾不驚。假如沒有什么意外,新的一年也將很快翻過,淹埋在流沙般的時間碎片中,無影無蹤,無從找尋。
景德元年是中國災難史上屢屢被提及的一年,時間老人撫摸著花白的胡須,發(fā)出詭譎的笑聲,歷史的河道便在這里拐了個急彎。
時歲步入正月,京師已連續(xù)發(fā)生三次地震——
正月十七,“是夜,京師地震”。地震發(fā)生在夜晚,百姓猝不及防。
正月二十三,“是夜,京師地復震,屋宇皆動,有聲移時而止”。房屋搖晃,地下烈焰如熾,激流和地漿如千軍萬馬般,轟然作響。
正月二十四,“冀州(今河北冀縣)地震”。
以后的幾天,益州(今四川成都)、黎州(今四川漢源)、雅州(今四川雅安)接連發(fā)生地震。
到了四月初三,“邢州(今河北邢臺)言地震不止”。
四月十四,“瀛州(今河北河間)地震”。
五月初一,史料記載“邢州言地連震不止”。形勢嚴峻,宋真宗下詔,邢州減田賦一半,免運送軍糧之勞役。
半年以后,十一月十八,“石州(今山西呂梁)地震”。
大地,一次又一次顯示出它的猙獰。天崩地陷的轟鳴轉(zhuǎn)瞬即逝,數(shù)不清的生命如流星般隕落。山河變色,草木同悲。《中國救荒史》寫道,這是歷史上地震記載最多的年份,綜各地方志所載,1004年一年之內(nèi),大規(guī)模的地震竟高達9次。但是,人們也許并不知道,地震,還不是這一年最大的災難。
這是別具深意的一年。時間,舒展巨大的羽翼,將這殘垣斷壁、滿目瘡痍緩緩收藏,將這風雨河山、飄搖家國緩緩收藏,等待著遙遠的某一天、某一刻,未來之神將它重新開啟。
仲夏以后,地震的頻率減緩,大地復又顯示出它素常的溫情。盡管經(jīng)歷了頻仍的災患,日子仍舊喧囂地向前奔跑,春天播下的種子早已破土而出,它們在整整一夏里節(jié)節(jié)拔高,又在這個肥沃的季節(jié),歡愉地等待著收獲。白云漸行漸遠,秋色漸行漸深,柏樹扭曲著旋轉(zhuǎn)著揮舞著枝干,箭一般射向天空,白楊舒展油亮亮的葉子,嘩啦啦擊掌歡呼,瀲滟的水波倒影著黃金般的麥浪,靜靜地散發(fā)著芬芳。大宋王朝秋高氣爽,民富國強。大地撕裂的傷口在慢慢愈合,切膚之痛終將成為舊事。
陡然之間,又一輪災難從天而降。
景德元年九月,32歲的遼國皇帝耶律隆緒與當權(quán)人物蕭太后、統(tǒng)軍大將蕭撻凜突然率20萬契丹精兵鐵騎傾巢南犯,一路高歌猛進,跨越大宋數(shù)十州縣,兵鋒直抵黃河北岸。
中國歷史上,外族對華夏民族的威脅,一直是困擾至深的大問題。宋朝開國君臣鑒于唐末五代藩鎮(zhèn)割據(jù)、尾大不掉危及社稷的局面,遂“杯酒釋兵權(quán)”,采取強干弱枝、崇文尚武的辦法,以致積弱為患。與此同時,宋朝建立之初就面臨著內(nèi)憂外患,南有吳越、南唐、荊南、南漢、后蜀,北有北漢和遼國。加之,五代尤其石晉以來,燕云十六州被割讓給契丹,中原失去了與北方游牧民族之間的天然屏障。
契丹族出現(xiàn)于公元五世紀的北魏,以游牧為主,世居遼河流域。北荒寒早,至秋草先枯萎,廣袤富庶的中原大地對契丹充滿了誘惑。唐末五代分裂,契丹借此迅速發(fā)展壯大,公元916年立國,以幽州為跳板,近塞取暖,武力經(jīng)略中原。中原遭受契丹侵擾久矣,百姓罹難,飽受痛苦,宋真宗咸平二年(999年),孫何上疏,憤慨奏曰:“焚劫我郡縣,系累我黎庶”,“城池焚劫,……老幼殺傷”。
宋與遼的戰(zhàn)爭,陳師道在《后山談叢》記載:一共打過大小九九八十一戰(zhàn),只有張齊賢太原戰(zhàn)役取得一次勝利,其他均以失敗告終。
蕭太后,名綽,小字燕燕,原姓拔里氏,被耶律阿保機賜姓蕭氏。蕭太后精明過人,英勇善戰(zhàn)。自公元982年至1009年攝政,她攝政期間,遼國進入了200年間最為鼎盛的輝煌時期。景德元年,在契丹是統(tǒng)和二十二年。此時的蕭太后年已半百,從成為寡婦到實際的帝國統(tǒng)治者,她經(jīng)過20多年的苦心經(jīng)營,兩次大敗宋軍,現(xiàn)在,她覺得可以找宋朝算一次總賬了。
御駕親征
緊急軍情報進皇宮,宋真宗迅速召開御前會議,向群臣詢問對策。大臣王欽若是江西人,他主張皇帝暫避金陵;大臣陳堯叟是四川人,他主張皇帝暫避成都。只有新上任的宰相寇準力排眾議,主張迎戰(zhàn):“我能往,寇亦能往!為今之計,只有御駕親征,上下一心,才能保住江山社稷。稍有退縮,人心瓦解,根基一動,天下還保得住嗎?”宋真宗聞言,精神振奮:“國家重兵多在河北,敵不可狃,朕當親征決勝,卿等共議,何時可以進發(fā)?”
隆冬時節(jié)的北方,已是天寒地凍。靡靡日漸夕,颯颯風露重,雪花飛舞,堅冰封路。當年十一月,宋真宗下旨御駕親征?;实圮囻{從京城開封出發(fā),直驅(qū)澶州(今河南濮陽),迎擊遼軍。
澶州夾黃河分南北二城。宋軍抵達澶州南城時,宋真宗遙望北岸的遼軍營帳連綿不斷,軍容盛大,陡生怯意,就想駐蹕南城??軠室詾椴豢?,站出來大聲道:“陛下不過河,則人心不安,這不是取勝之道。”寇準用眼色向殿前都指揮使高瓊示意,高瓊點頭表示理解,旋即左手扶住御輦,右手拔出寒光逼人的佩劍大喝一聲:“起!”指揮御輦直上浮橋,向著澶州北城前進。輦夫不敢懈怠,抬起御輦迅速登上城樓。當皇帝的御蓋在城樓出現(xiàn),大宋的黃龍旗迎風招展、獵獵作響之時,將士歡聲雷動?!端问芳o事本末·契丹盟好》記載:“帝遂渡河御北門城樓,召諸將撫慰,遠近望見御蓋,踴躍呼萬歲”;《東都事略·寇準傳》亦記載:“軍民歡呼數(shù)十里,契丹相視,怖駭不能成列。”
御駕親征,士氣大振,宋真宗的車駕還未到北城,澶州的將士已然勇氣倍增。
這一天,還是一個天高氣爽的日子,有一個叫作張瑰的軍士正守著一張床子弩監(jiān)視前方陣地。忽然,遼軍大營里走出幾個將官,他們交頭接耳,準備巡視戰(zhàn)場,這群人中有一個穿黃袍的將軍指手畫腳,氣勢不凡,張瑰調(diào)整好床子弩的方向毫不猶豫地對準此人;要是在平時,將士行動必須請示,然而,張瑰聽說御駕親征,精神振奮,顧慮全消,瞄準對象,奮力一扳開關(guān),“嗖嗖”幾聲,數(shù)箭齊發(fā),遼軍將官頓時倒下幾個,黃袍將軍也在其中?!潞蟮弥@個黃袍將軍,恰是遼軍統(tǒng)帥蕭撻凜,他被射中頭部,當晚便死去。遼軍未戰(zhàn),先喪大將,士氣大挫。
歷史如同一幅氣勢浩蕩的畫卷,它的可圈可點,在于一往直前、無私無畏的生動筆墨,更在于那些波詭云譎的怪筆、柳暗花明的曲筆、旁逸斜出的神筆,它們突如其來,卻酣暢淋漓。
形勢,仍然不容樂觀。
澶州,距北宋都城汴梁(今河南開封)僅一河之隔。澶州在,大宋在;澶州有失,大宋便危若累卵。
蕭太后覬覦大宋王朝的財富,本想依仗自己屢次敗宋的軍威逼退宋軍,強占中原錦繡河山。后來聽說寇準說服宋真宗御駕親征,知道虛晃一槍不成,只好揮師作戰(zhàn)。兩軍在澶州北城下激戰(zhàn)數(shù)十日,勝負未決。
大軍傾巢孤懸境外,統(tǒng)帥陣亡,蕭太后不敢戀戰(zhàn),暗生倦意。蕭太后派人請和,以獲利為條件,終于在十二月(1005年1月),雙方達成和議,簽訂盟約。
史書對盟約簽訂過程的記載饒是有趣。
宋真宗在與遼人簽訂盟約之前,曾派遣曹利用赴遼營談判,曹利用在臨行前向真宗請示“歲賂金帛之數(shù)”,宋真宗詔曰:“必不得已,雖百萬亦可?!笨軠事犝f真宗答應每年可以給遼100萬歲幣,連忙召曹利用至帳中說:“雖有敕旨,汝往所許不得過三十萬,過三十萬,勿來見準,準將斬汝?!辈芾酶斑|營談判,果然以30萬成約?;厮沃?,趕忙赴行宮向宋真宗呈報。其時,宋真宗正在用餐,“未即對,使內(nèi)侍問所賂”,曹利用答曰:“此機事,當面奏?!彼握孀诩庇谥浪芜|議和情況,再次派遣內(nèi)侍問道:“姑言其略。”曹利用仍不愿向內(nèi)侍說明,僅“以三指加頰”,以示每年給遼的歲幣之數(shù)。內(nèi)侍返至宋真宗面前說:“三指加頰,豈非三百萬乎?”宋真宗不禁失聲道:“太多?!贝撕?,宋真宗聽聞曹利用報呈以30萬成約,高興異常,賞賜曹利用“特厚”,寵愛有加。
戰(zhàn)爭與和平
命乖運舛的景德元年,宋真宗歷經(jīng)天災、人禍、兵燹的考驗,審時度勢,終于在這年的臘月打開了一個叫作“澶淵之盟”的錦囊,從此大宋王朝開始了養(yǎng)精蓄銳、潛心發(fā)展的進程。
和平,來得著實不易。
剛剛過去的咸平六年,宋、遼之間紛爭不斷,大規(guī)模的戰(zhàn)役就有三場:澶莫之戰(zhàn)、遂城之戰(zhàn)、望都之戰(zhàn),宋軍敗多勝少。
公元999年(咸平二年)九月,蕭太后與遼圣宗率眾從河北大舉攻宋,首戰(zhàn)保州,被宋三路先鋒田紹斌、石普與保州楊嗣擊敗于廉良路,宋軍殲敵2000余人。從九月至十二月,遼軍相繼轉(zhuǎn)攻遂城、定州、冀州、威虜軍,皆為宋軍擊退。次年正月,由于主帥鎮(zhèn)、定、高陽關(guān)行營都部署傅潛“畏懦無方略”等原因,遼軍在瀛洲(今任丘市北)東30里,擊潰宋軍,亦有所斬獲。此次戰(zhàn)役,宋軍損失較遼軍為重。盡管如此,宋真宗英勇可嘉,在河北各城池處于孤立防守、宋軍主力部隊遲遲未投入戰(zhàn)斗之際,九月即毫不猶豫接受了臣僚的親征建議,十二月身臨大名府戰(zhàn)陣,甚至還拒絕李宗諤等文臣在與遼軍決戰(zhàn)失敗立即返京的建議,直到莫州之戰(zhàn)結(jié)束七天之后的咸平三年正月甲午(十六日)方才從大名出發(fā)返京,這無形中激振了將士的斗志。
公元1001年(咸平四年)十月,遼國集中兵力,從河北遂城(今河北徐水以西)西面之長城口一路進兵,直指遂城,意在摧毀大宋太行山東麓之防線。此前的六月,遼國曾讓向其稱臣的西夏先從西面向大宋發(fā)難,攻下宋的恒、環(huán)、慶三州,欲借此分散宋朝的兵力和對遼的注意。六月十六日,遼軍先頭部隊在長城口與宋軍北面前陣鈐轄張斌相遇,由于積雨使得遼軍所用弓箭皮弦全部緩濕,不能使用,被張斌趁機擊敗。張斌率軍追殺接近邊境時,遼軍伏兵突起,張斌“前陣兵少”,又得不到后續(xù)部隊的支援,因此不敢戀戰(zhàn),只得退守遂城,旋即又撤至寧邊軍。兩軍在長城口發(fā)生遭遇戰(zhàn)后,因為雨霖緣故,遼軍經(jīng)過十二天才前行到遂城西約三十五里之滿城,考慮道路泥淖不利行軍,在當天就急忙向遂城以西二十五里外的羊山迂回撤退。宋軍及時抓住戰(zhàn)機,各部在遂城會合集結(jié),保州團練使楊嗣、莫州團練使楊延朗(即楊延昭)率領(lǐng)輕裝騎兵搶先在遼軍到來前趕到羊山設(shè)下埋伏,西上使李繼宣、秦翰各率所轄軍隊分左右二隊及時跟進。十一月初,宋軍大破遼師于羊山,遼軍損失慘重。
羊山之戰(zhàn)后,遼軍頻繁對大宋實施報復性進攻。1002年(咸平五年),遼不斷侵掠大宋邊境,驍勇無敵,每戰(zhàn)必勝,一勝于梁門,再勝于保州,宋軍嚴重受挫。1003年(咸平六年)四月,遼軍數(shù)萬騎大舉入侵,深入包圍定州之望都縣(今河北望都),定州行營都部署王超與副都部署王繼忠領(lǐng)兵向北馳援,同時召真州桑贊、高陽關(guān)周瑩兩部率兵赴定州會合。周瑩以沒有詔旨為借口,按兵不動,僅有桑贊一部應召前來。王繼忠孤軍同遼軍奮戰(zhàn)之際,王超與桑贊卻畏怯退師,遂使王繼忠激戰(zhàn)二日后全軍覆沒,而其本人亦被遼軍擒獲。宋廷聞知敗況,急調(diào)援軍正面布防,以阻止遼軍深入,而遼軍則就此調(diào)頭撤還。
“欲渡黃河冰塞川,將登太行雪滿山……行路難!行路難!多歧路,今安在?”太白之問,恰恰也是大宋之問。與此相反,遼軍保持著原始野性,“輕而不整,貪而不親,勝不相讓,敗不相救,以馳騁為容儀,以弋獵為耕釣,櫛風沐雨不以為勞,露宿草行不以為苦”(《宋史》),使得宋朝“趙魏之北,燕薊之南,千里之間,地平如坻”(《舊五代史》)的華北大平原,成為遼軍秣馬厲兵的戰(zhàn)場。膠著中的戰(zhàn)爭,像一條繃得很緊卻早已失去彈性的皮筋,每年百數(shù)十萬、甚至數(shù)百萬的軍費開支讓宋朝疲于奔命。
三場戰(zhàn)役不容小覷。以遼方而言,遼軍驍勇善戰(zhàn),且善用騎兵部隊,作戰(zhàn)靈活機動,善于避實就虛,常常以突襲的方式潛入,令宋軍猝不及防,朝廷亦來不及調(diào)兵遣將,多在一個局部戰(zhàn)場就能夠控制局勢,掌握戰(zhàn)爭主動權(quán)。以宋方而言,宋軍不畏強暴,在每一場戰(zhàn)役中都積極應戰(zhàn),勉力支撐,大大消耗了遼軍的實力。宋真宗每每御駕親征,坐鎮(zhèn)沙場,他的不退卻、不妥協(xié),他的果敢剛毅,不能不讓遼軍有所顧忌,不敢貿(mào)然深入。
從公元979年(太平興國四年)宋太宗北伐幽薊算起,一直到宋真宗景德元年,宋、遼兩國處于敵對戰(zhàn)爭的狀態(tài)已經(jīng)持續(xù)了26年,綿延不斷的戰(zhàn)火、糾纏不已的爭斗、短兵相接的廝殺,始終維持在僵持的局面——宋朝無力收復燕云十六州這片漢唐故土,遼國打家劫舍的侵擾也始終無法蠶食宋朝的領(lǐng)地。
光靠金錢,買不來和平;光靠戰(zhàn)爭,更換不來和平。
澶淵之盟
宋、遼簽訂《澶淵誓書》,其實有幾項重要的規(guī)定:
——友好關(guān)系的建立和歲幣的交割,“共遵成信,虔奉歡盟。以風土之宜,助軍旅之費;每歲以絹20萬匹,銀10萬兩,更不差臣專往北朝,只令三司差人般送至雄州交割”。
——兩國結(jié)為兄弟之邦,遼圣宗尊宋真宗為兄,宋真宗尊蕭太后為叔母。
——疆界的規(guī)定,“沿邊州軍,各守疆界。兩地人戶,不得交侵”。
——互不容納叛亡,“或有盜賊逋逃,彼此無令停匿”。
——互不騷擾田土及農(nóng)作物,“至于隴畝稼,南北勿縱驚騷”。
——互不增加邊防設(shè)備,“所有兩朝城池,并可依舊存守。淘濠完葺,一切如常。即不得創(chuàng)筑城隍,開拔河道”。
——條約以宣誓結(jié)束,“誓書之外,各無所求。必務協(xié)同,庶存悠久。自此保安黎獻,慎守封陲。質(zhì)于天地神,告于宗廟社稷。子孫共守,傳之無窮。有渝此盟,不克享國。昭昭天監(jiān),當共殛之”。
《澶淵誓書》中沒有提到的還有很多,比如宋、遼首次正式結(jié)為兄弟之邦,互稱南北朝,比如禮節(jié)、貿(mào)易和移牒關(guān)報,比如具有戰(zhàn)爭意味的地名的更改,“威虜軍”改為“廣信”,“靜戎”改為“安肅”,“破虜”改為“信安”,“平戎”改為“保定”,“寧邊”改為“永定”,“定遠”改為“永靜”,“定羌”改為“保德”,“平虜城”改為“肅寧”。
此后116年間,宋、遼兩國未發(fā)生大規(guī)模戰(zhàn)事。
澶淵之盟是中國外交史上一件劃時代的大事。中華民族擱置爭議,著眼大局,互相尊重,合作共贏,為宋、遼兩國帶來了切切實實的發(fā)展機會,使得人民得以休息養(yǎng)生,安度和平歲月,同時從事內(nèi)部建設(shè),學術(shù)、思想、文化、科學、技術(shù)都大放異彩。
宋、遼誓書簽訂于澶州,漢代稱澶州為澶淵郡,這份誓書被稱為“澶淵之盟”。
“澶淵之盟”使宋遼都贏得長達116年的和平。
一個世紀后,文學家蘇轍寫道,澶淵之盟“稍以金帛啖之,虜(遼)欣然聽命,歲遣使介,修鄰國之好,逮今百數(shù)十年,而北邊之民不識干戈,此漢唐之盛所未有也”。
韓維也曾論述,“真宗自澶淵之役卻狄之后,十九年不言兵而天下富”。南宋紹興十年(1140年),有人感慨,“太祖開萬世之基,太宗定四海之難,而和戎戢兵以致太平者真宗也”。將宋真宗簽訂澶淵之盟與宋太祖、宋太宗開國打天下的功勞一樣看待,也就是說要以澶淵之盟的求和精神處理宋金關(guān)系,盡快與金人達成和議。李綱曾在《論守御札子》中說,“臣竊觀自秦漢以來,制御戎狄,未有得上策者,惟本朝與契丹為澶淵之盟,守之以信,結(jié)之以恩,百有余年,邊境晏安,兵革不用,和好之篤,古所未有”。
據(jù)統(tǒng)計,從公元1005年到1121年這116年之間,兩國遣使慶賀生辰,宋140次,遼135次;兩國遣使賀正旦,宋139次,遼140次;兩國遣使吊唁,宋46次,遼43次。遼興宗耶律宗真勤學繪畫,曾經(jīng)自繪肖像送給宋仁宗趙禎,并希望宋仁宗回贈真容。遺憾的是,仁宗真容送到時,遼興宗已經(jīng)過世。遼國皇室遂將仁宗真容與祖先肖像懸掛在一起,供子孫世代禮拜。
中國自古飽受邊疆戰(zhàn)亂,與契丹形成如此長久的和平關(guān)系,在中國邊疆史上著實罕見。
咸平之治
這一年,玉樹臨風的皇帝36歲。六年前,公元998年,太子趙恒登基。這位排序老三的皇子自幼姿表特異,英睿聰敏,才華過人,少時與諸王嬉戲,便喜歡作戰(zhàn)陣之狀,自稱“元帥”。趙恒盡管不為太宗器重,卻甚為太祖喜愛,將他養(yǎng)在宮中??v使一千多年后,他在《勸學詩》中寫下的詩句仍在流傳:“安居不用架高堂,書中自有黃金屋”,“娶妻莫恨無良媒,書中自有顏如玉”。博學、審問、慎思、明辨、篤行,后世給了這個酷愛讀書與書法的皇帝一個無比貼切的廟號:宋真宗。
宋朝的皇帝喜歡頻繁更換年號,宋真宗在位25年,就曾經(jīng)使用五個年號:咸平、景德、大中祥符、天禧、乾興。咸平這個年號用了6年,景德用了4年,以瓷器聞名的景德鎮(zhèn)以景德命名,也因此聞名。然而,盡管兩個年號只維持了短短的10年,卻是大宋王朝元神豐盈、光墨淋漓的10年。
6年前的這個時候,大宋王朝第三位皇帝繼位,人們看到了而立之年天子的守正篤實、無遠弗屆;咸平六年里的數(shù)場戰(zhàn)事,人們看到了他的果敢勇毅、殺伐決斷;這一次,御駕親征,澶淵結(jié)盟,他則讓人們體悟到他的深謀遠慮、久久為功。
不久,宋真宗即以鐵面無私的姿態(tài),公布告誡百官的《文武七條》:
一是清心,要平心待物,不為自己的喜怒愛憎而左右政事。
二是奉公,要公平正直,自身廉潔。
三是修德,要以德服人,而不是以勢壓人。
四是務實,不要貪圖虛名。
五是明察,要勤于體察民情,不要苛稅和刑罰不公正。
六是勤課,要勤于政事和農(nóng)桑之務。
七是革弊,要努力革除各種弊端。
在宋真宗看來,“清心”、“修德”就是廉政的源頭,就能實現(xiàn)“德治”。他建立官員檔案,實行保舉制度,推動瀆職監(jiān)察,鼓勵鯁亮敢言,糾彈不避權(quán)貴,獎勵廉潔無私,懂得知人善任。宋真宗御駕親征,對內(nèi)打敗了西北黨項、吐蕃這些勢力,對外逼退強大的契丹,創(chuàng)造了一個安定和平的邊境環(huán)境,僅僅用了不到10年的時間便讓大宋江山轉(zhuǎn)危為安,憑借的恰是這些治國新政。
宋真宗迅速創(chuàng)造了一個政治清明、社會進步、制度清明、經(jīng)濟繁庶、文化鼎盛的時代,他啟用李沆、曹彬、呂蒙正等人打理政事,政績有聲有色,減免五代十國以來的稅賦,注意節(jié)儉,休息養(yǎng)農(nóng),發(fā)展紡織、染色、造紙、制瓷等手工業(yè)、商業(yè),一時間,貿(mào)易盛況空前。
據(jù)統(tǒng)計,公元996年,宋朝國家財政收入2224萬緍,戶口451萬;公元1021年,國家財政收入達到150885萬緍,戶口為868萬。短短20余年,整個國家戶口增加了417萬戶,財富增加了近68倍,其發(fā)展規(guī)模與前朝相比,超過了唐朝貞觀二十三年總量的4倍,與后世而論,超越了乾隆時期的3倍。中國占世界財富的比值從996年的22%左右,一下子提升到了67%左右,可謂富甲天下。
這是大宋王朝難得的小康時代,后世將咸平、景德、大中祥符三個年號的19年統(tǒng)稱為“咸平之治”。
偏見與理性
宋朝承繼先秦及漢唐的思想,對外邦頗為鄙夷。孔子曾說:“夷不亂華”,表現(xiàn)了他對中原文化的高度重視。孟子說:“吾聞用夏變夷者,未聞變于夷者也。”顯示了一種文化上的優(yōu)越。大宋開國以來,更是對外族有著極強的優(yōu)越感,文武大臣皆以為須用道德馴服夷狄。理學家邵雍甚至寫下如此倨傲的詩句:“仆奴凌主人,夷狄犯中國。自古知不平,無由能絕得?!痹诼L的歲月里,華夏民族創(chuàng)造了無比光輝燦爛的文明,積淀了無比豐富的智慧、無比深邃的思想,但在戰(zhàn)爭問題上,卻顯得沖動幼稚,以至于常常禍殃百姓,不能不說緣于這種觀念上的居高臨下。
而自景德元年開始,不同民族的文化融合、文化交流成為時代的主題。站在新的歷史起點,驕傲的王朝俯下高昂的頭顱,審慎地打量對手,理智地放下武器,伸出和平的橄欖枝,以大國的姿態(tài)張開襟懷。此后的一個世紀,中原和北方部落以空前的規(guī)模遷徙雜居,經(jīng)濟交融、文化交流、語言交匯、習俗融合,遼國也開始從單純的游牧民族,向游牧與農(nóng)耕相交雜的民族過渡。遼國的燕京在唐幽州薊城的基礎(chǔ)上擴建而成,這里來自不同民族、不同國度的居民五方雜處,互補共榮。大中祥符元年(公元1008年),使遼的路振在《乘軺錄》中記載:幽州“城中凡二十六坊,坊有門樓,大署其額,有罽賓、肅慎、盧龍等坊,并唐時舊坊名也。居民棋布,巷端直,列肆者百室,俗皆漢服,中有胡服者,蓋雜契丹、渤海婦女耳”(《宋朝事實類苑》),宋朝的魅力可見一斑。
正是以這樣的包容、這樣的魅力,中華民族將一切可能納為己有,愛其所同,敬其所異,和而不同,沉淀于心,又外化于行,成為具有強大穩(wěn)定性、延續(xù)性、發(fā)展性的中華文明,并造就了中華文化博觀約取、海納百川的精神格局和精神氣度。歷史學家姚從吾說過:“(兩族)相安既久……(遼人)逐漸變成了廣義的中華民族?!笨胺Q不同民族和諧相處最后融為一體的典范。此后不久,大中祥符二年(1009年),客居泉州的阿拉伯穆斯林出資,仿照敘利亞大馬士革伊斯蘭教禮拜堂的建筑形式建造了泉州清凈寺,占地2500平方米,是中國現(xiàn)存最早的一處伊斯蘭教寺。同年,河南虞城富人曹誠在商丘建學舍150間,聚書1500余卷,“博延眾生,講習甚盛”,趙恒賜名“應天府書院”,為中國四大書院之一。和衷共濟、和合共生是中華民族的歷史基因,也是古老東方的文明精髓。
錢穆也感嘆:“中華文化不僅由中國民族所創(chuàng)造,而中華文化乃能創(chuàng)造中國民族,成為有史以來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大民族?!贝撕笠磺в嗄?,中華民族以開放包容的胸懷和氣度,不斷地尋找我們的同心人、同路人——那些似曾相識的面容,那些久遠熟悉的語言,那些頻率相近的心跳,那些浸潤至今的儀俗,那些茂密茁壯的傳奇,那些心心相印的矚望,是我們中華民族識路地圖上的印記和徽號。
然而,不能否認的是,長久的和平,卻也帶來了人們富貴即安、茍且偷生的念頭,就連真宗皇帝趙恒,后來也了陷入了勞民傷財?shù)摹疤┥椒舛U”,甚至準備“五岳連封”;歲幣養(yǎng)肥了契丹,卻讓大宋王朝的財政更加拮據(jù)。
人人懷安,故不復有征戰(zhàn)之志,家如此,國亦如此。
殘雪,凍雷,驚筍,急管繁弦——景德元年,端的是別具深意的一年。
時間,舒展著巨大的羽翼,在遙遠未來的某一天、某一刻,將歷史之謎重新開啟。那些祖先的傳奇,那些祖輩的故事,他們在災患面前的勇氣,他們苦度長夜的智慧和堅忍,是我們在這個喧囂世界永不迷失的識路密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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